洪荒之时,你我之间
时间不用往前推太久,那还是一个“写信”的年代。
鲁迅与各类人士的往来信函,流露着一位文学巨匠生活、思想的方方面面,至今读来言犹在耳;沈从文给张兆和的情书,让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女性身上所倾注情感,真诚、俏皮、不可思议;傅雷家书曾影响了无数人,亲情、艺术与生活就那么浑然交织着,内化为一种无法剥夺的生命能量。也许你读过《陈寅恪与傅斯年》,在属于那一代人的故事中,人们总以书信来投石问路、联系沟通,发信与收信之间的漫长等待投射到心理上是微妙难言的,战争的悲怆面孔下,生活早被炮轰得残缺不全,倔强的灵魂在各自轨道上负隅顽抗、摸索前行。信,作为一种十分普通又不可或缺的事物,在他们生命里始终存在着。
信所代表的,是一种可以追溯到几千年前的生活节奏。写信,是一个因日常需要而延续不绝的文化传统。对于刚步入中年的80后来说,信封、粉笺、笔友、情书,这些现实情感世界里或将荡然无存的名词及其背后所蕴藏的青春行为,在每个人的少年时期,却依然是主流。互联网时代的信息洪流,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年,80后一代却似乎走了太远,所翻过的时间碎片远比我们的想象要沉重。无论你怎样看待这个流逝的传统,环顾周遭,现实的一切令我们再次确信:一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幸,怀念与欢歌同在,更多的人最终欣然接纳电子媒介带来的便捷,并融入到新的节奏、新的传统中。
作为文字层面的信有着实实在在的载体,简帛与纸张是可触可感的,无尽感觉经由指尖流进心里;此后信所牵系的两端往往情思深重,仿佛被赋予生命的字迹分明是对方心思的坦露,每一个字都是个性的,连那信封也极具美学价值……当一封信从某位大家闺秀手里辗转捎至远在京师的书生怀中,可圈可点之处实在太多。当然,抛却了浪漫想象,它也可能是日常生活中一封笨拙却炽热的家书,满纸叮咛琐碎,可这依然散发着温情的美感。同时,信本身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载体,铺展在时间里即可以被反复阅读,有效地推动了各类情感的发酵。于是,书信得以在中国文化里深耕,最终形成一个所蕴情感远胜于物质形式的传统。
而回顾这个传统,因为文人的参与,想象本身就构成了丰富的情节。“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是杜甫笔下的信。战争的阻隔带来情感的缺失,家书成了遥报平安的一种方式,是联系亲情朴实且厚重的纽带,那些在离乱岁月里不知所踪的家书,更让千千万万人等白了头。“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词中,信是典型的寄相思之物,在想寄与不能寄之间爆发出情绪张力,虽写闺情,却道出了更耐人寻味的空阔、怅惘之意,文字没有明确言说的部分,恰恰被细腻勾勒了。
经过文学的过滤,信,一种平凡的事物,被不断地美化着,情感的内涵得以持续提升。正像原本深处山野的茶,盛在玉瓷杯里端上文人案头便有了高格之境,文学世界里流转一圈后,普通书信被赋予了许多超越物质的情愫。这种情愫,附着于写的内容,写的行为,也附着于清秀小楷或不羁草书上。历经此般酝酿,信早成为一面镜子,一扇窗口,一个生活情态与现实人格的明亮蓄水池。试想,当一件平凡事物被赋予美好的传递职能的时候,那是怎样令人心动!普通百姓的情感闸门,也许就这样被打开了。
人们对书信的执迷,本质上源于其对情感的信仰。在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中,邮递员父亲所走的20年邮路,成为儿子理解自己的一条心路,儿子踩着父亲走过的路,则赢得了乡民的尊重。我们看到,在传递书信的同时,父子情、乡民情也在被同步传递,邮路演化为一种象征。如果没有情感的参与乃至沉淀,邮寄与投递便是纯粹的机械行为,于人情世故的广袤之湖上泛不起涟漪。
今天,我们对书信的怀念更多是一种情感的怀念,殊不知书信最初承载的功能还有很多。更真实、更快捷地传递信息是书信的本职,来自前线的八百里加急,来自科考士子的报喜家书,来自他乡故友的应对酬唱……都曾以书信的形式完成。传统信件与人类情感间的深刻联系发生于一定的社会经济环境中,而不是天然的彼此绑定关系。如今人们所放弃的,仅仅是一种信息传递的方式,并不是情感本身,所谓电子邮件,依然是一个通道和载体,从传统信件那里接过了信息传递的棒,肩负起曾经附着在信件上最原始、最古老的职能。
情感从一个杯盏中取出,必将注入另一个杯盏。人们承载情感的方式在变,信的形式和功能在变,我们有理由相信,不是情感被信息的洪流淹没和剔除了,而是情感找到了新的通道;不是情感传递的需求濒临消失,而是传递的载体和形式发生了改变。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切又出现得理所应当,新一辈无须自责,老一辈不必沉浸,在传递载体功能上“退休”的信于文化断层里始终存在着,并迎来新的蜕变——彻底转化为一种鲜活的文化符号。而在情感层面,人类探索以更多的形式拓展日常表达的途径,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从一个杯盏注入另一个杯盏中的“酒”,也许更醇了。
几千年历史面前,传统意义的“写信”时代的结束,几乎是瞬间的。一个便捷的时代,永恒地保留了只言片语,却又让很多人无所适从,有些东西像金子一样被深深埋藏着,作为媒介的信件(电子邮件)又回归最原始功能,将浓重的情感因素多半剥离,一封信仅仅是电子世界里没有血脉之情的代码。面对这种沉痛的崩塌,总有人会无比忧伤。未来世界,人类情感依靠什么来承载和传递?信息洪流下,那些滚滚的情愫还存在吗?人情淡漠的背后,需要哪些新的根深蒂固的纽带将彼此连接?他们如此质疑。这种声音令我们愈加清晰地认识到,书写是一种深刻的言说,逝去的,是一种温润的人性幻想,而不是简单的对纸张和墨水的抛弃。或者,信息时代真的会出现情感的荒原?在洪荒到来之时,你我之间还能保持那份书信世界里才有的温情脉脉吗?
(作者刘青松,系教育杂志编辑、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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